我常常执拗地思念那片绿荫……

四川北路横浜桥堍俞泾浦两边，曾经长满一丛丛葳蕤的夹竹桃，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风景。

那些年，每当夏夜来临，父亲去虹口第二工人俱乐部下象棋，我就坐在灯光篮球场边，看球场上跳跃的身影，看河畔摇曳的夹竹桃。灯光透过枝叶，在河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，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。

父亲说，夹竹桃有毒。它的枝叶折断后会渗出白色的浆汁，那是它的眼泪，也是它的盔甲。可在我眼里，开着粉红花朵的夹竹桃是那么温柔，它们静静地站在河边，像一群穿着花裙子的少女，在夜风中轻轻起舞。

那时，放学回来的我总爱站在横浜桥上看俞泾浦河的潮起潮落，白鹳贴着河面飞上飞下，微风吹拂着岸边的夹竹桃，桥下偶尔有货船通过，我就在桥上与桥下不认识的船老大互相挥手致意，然后远眺发呆很久才回家。

真正与夹竹桃日日相伴，还是从我小学毕业那年开始的。记得那年的一天夜晚，窗外月光似银，我正对着窗子楞神，父亲默默地走到我身边，抚着我的头轻声说：“孩子，过几天我们要从永乐坊搬家去不远处的永丰坊了……”

“搬家？”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父亲告诉我，要搬去的地方也是一条旧式的弄堂，那里没有阳台，也没有宽敞的落地窗，但是我和弟弟能有一间6平方米的亭子间。

凭心而论，我是不大愿意离开永乐坊，去一个陌生地方的。因为我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环境，结识了弄堂里的小朋友，而且这里前有阳台后有晒台，宽敞的落地窗视野开阔之极，从3楼阳台可以一览黄浦江的万盏灯火。还有横浜桥堍两边，那一丛丛开着各色花朵的夹竹桃……

诚然，我也理解父母，全家4口蜗居在如此一间居室并不是长久之计，何况我和弟弟正处于拔节生长的年纪，新居毕竟多一间小亭子间。

新居并不比旧居大多少。窗口低矮得使人别扭，从窗内往外看，前后排楼房像紧贴似的，实在缺乏合理的空间距离。但当我不经意地瞥向窗外时，眼前突然一亮，窗前竟有一棵绿茵茵的夹竹桃！那朵朵朝露未退的花儿，很鲜灵、很耀眼，轻风徐来，带进一阵沁人心脾的芳香。

人是能适应环境的。久而久之，我渐渐发现，居住在这狭窄的弄堂里，窗前有一棵夹竹桃，空间虽小，我的心间却有了新的扩展。每当清晨推开窗户，窗外新鲜的空气吹来，清爽中还带有一股淡淡的馨香。绿色枝头上，鸟儿在欢快地啁啾。我逐渐喜欢在窗前晨读，享受着美好晨光。而这棵夹竹桃，也成了我青春岁月里最温柔的陪伴。

不光是我，母亲也很喜欢这棵夹竹桃，每当她洗完衣服，把竹杆往窗外一伸，正好搁在树杈上，这便是理想的天然晒衣架。而每逢花盛时节，就连不爱养花弄草的父亲，也会倚着窗口看上半天。

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弄堂，前后排间距不是很大，弄堂里没有绿化，更少有大树遮阴。这棵夹竹桃在夏天可就成了人见人爱的宝贝。清晨不是张家姆妈在夹竹桃下拣菜，就是李家阿姨挽起袖子在绿荫下洗衣服。午后，隔壁的阿婆喜欢把竹榻挪到夹竹桃的树荫下，蒲扇摇出的风裹着花香；隔壁的周婶常端来冰镇酸梅汤，搪瓷碗底总有几片薄荷叶；孩子们喜欢举着竹竿粘知了，蝉壳蜕落进花丛，转眼被蚂蚁拖成移动的黑线。傍晚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总喜欢聚集在浓浓的绿荫下，下棋、打扑克、谈天说地。他们聊着各种有趣的新鲜事，以最普通的方式咀嚼生活。

后来，我离开上海，去北大荒插队落户。在那旷寂的荒原，我仍然满怀着希望，牵念那系在绿叶上的情思。春去秋来，十度雁归，我有幸回城。又回到永丰坊，窗外的夹竹桃仍在春风里摇曳着，它明显长高了，茂盛的枝叶已超过窗台，花儿也开得比以往更红火。正当我铺开稿纸，准备拾掇那唱给夹竹桃的诗句时，一个意外的消息，震惊了我——永丰坊弄堂要统一改建天井，修建队要砍倒这棵夹竹桃。

那天夜里，我在夹竹桃下埋了我的玻璃弹珠和蝴蝶标本。月光把夹竹桃的影子拓在墙上，恍若一幅水墨丹青，也留在了我的心上。

清晨，“砰，砰，砰”的砍树声传来，我倚在窗前，痛苦地闭上眼睛，心里涌起莫名的悲哀。“扑通”一声，夹竹桃终于倒下，倒在了窗前的弄堂里。窗口突然显得空旷，我的心也瞬间裸出了一块空白。

没过多久，虹口第二工人俱乐部要改建商品房的消息传来。那天，我陪父亲去看了它最后一眼。阳光下，推土机正将那一幢幢红色砖房推倒，变成一堆堆废墟，篮球场边穿着橙黄色工服的工人挥动油锯，锯倒了那一丛丛长在俞泾浦河边的夹竹桃，乳白汁液喷溅在他们的安全帽上，像极了那年台风天的泪。

2000年后，我搬到新居，那儿的窗前没有绿荫，我只能在朝北的晒台盆栽了两棵紫藤，以此来慰藉我对夹竹桃的那份念想。

后来，我在新居附近的鲁迅公园里找到了几棵幸存的夹竹桃。它们依然开着粉红的花，依然在风中摇曳。我常常独自坐在鲁迅公园的湖边长椅上，看着那几棵夹竹桃在河里的倒影。风起时，湖边夹竹桃的花枝簌簌作响，恍惚间又见永丰坊阿婆的蒲扇摇碎光影，周婶的酸梅汤在瓷碗里晃出涟漪，永丰坊旧居窗前那一个个飘香的清晨，虹口第二工人俱乐部里父亲下棋时的背影……

原来有些离别，要等年轮转过许多圈才懂得，那抹温柔的毒，早已深植在我的血脉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