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旅行,总会面对一个问题:我是谁?
或许,这个问题没有必要,我有一个明确的身份,有职业使命、规律生活,有三五好友、偶尔相聚,有喜欢做的事,还有些事非做不可。它们构成了生活,进而构成了我,日子久了,“我是谁”也被它们所定义。然而,这些都是在出游之前。
从踏上旅途的第一刻起,我便进入了一个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。当舱门关闭,飞机冲进跑道,继而冲上云霄,随着空气变稀薄,附着在身上的定义也被渐渐淡薄。在我的身边,只剩下蓝天和白云了。那么,我该是谁呢?
我踏上了前往西班牙的旅程。因为没有提前值机,座位仿佛开盲盒,我与同行者分散坐了,不一会儿,被一群金发碧眼、络腮胡子的大高个给包围了。他们一上来,便用一种我完全不懂的语言交流,那样兴奋。我意识到,他们大约是西班牙人,旅程的目的是“回家”。这架中国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,的确正驶向他们的国度。那么此刻飞机上的我到底是本国人,还是外国人?我若与他们交流,是以主人的身份,还是以旅客的身份?从他们明亮的快乐中,我察觉到他们是没有这种迷茫的,于是,那场想象中的交流,终究没有开始。
飞机,是旅行的转场。每到一个新的国度,要让自己切换身份,接受新的时序、语言、习俗、规则乃至全然不同的目光,是需要时间的。所幸,我的“适应期”不是太长。一两天后,便有许多个不同的“我”陆陆续续地露面,带来惊喜,有时也让人诧异。
在希腊圣托里尼岛,为节约旅费,我们聘请了当地的导游和司机,直到导游赶来的路上,才发觉语言可能成为问题。看来接下来的3天,我们中必须有人用英文与对方交流并担任大家的翻译。我的英文水平没有多好,但同行的大都是父辈的年纪,英文几乎不通,能做领队兼翻译的,只有我。很快,导游来了,是位巴基斯坦人,口音极重。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,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,就在这样百般焦灼的时刻,不知怎的我灵光乍现,英文突然切换到“流利模式”。或许开始,我与导游是各说各的,而随着接触深入,交流变得越来越顺畅,漂亮地撑起了3天愉快的行程。
也有突如其来的喜好。比如说,喝咖啡。我平常不怎么喝咖啡,喝了容易失眠,而这次旅程开始没多久,我就有了每天一杯咖啡的习惯。最初,是在服务区。欧洲的服务区有很好的咖啡馆,也有看得见风景的平台,咖啡也不贵。旅程中歇一下、喝一杯,不再只是单纯地等待发车,而是抬起头看天、看飞来飞去的鸟,偶尔也跟不相识的旅人聊几句。在从格拉纳达到瓦伦西亚的服务区,我偶遇了一群机车老男生,与他们一同在露天的阳伞下享受咖啡。这群身着帅气机车服的老男生,说与笑全是粗犷的、大张旗鼓的,再加上身旁那一片茫茫的、黄土裸露的旷野平原,一时间,我真有种穿越到海明威笔下世界的错觉。
服务区的咖啡,打开了“偶然性”的大门;而城市街区的咖啡,掌握了“沉浸式”的密码。巴塞罗那感恩大街上的那杯咖啡,令我念念不忘。并非什么特别的品种,也不是因为店面独特,像那样的咖啡馆,街上随处可见。那个下午的天空,蓝得透明,日光轻柔,松弛地挂在每一位啜饮或小酌的人脸上。这一切,吸引我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。那杯咖啡,有精致的拉花,醇香扑面,而真正令我陶醉的,是透过它与整条大街对望,是慢下来倾听这座城市,是不经意间停在桌畔的灰鸽,是万物平和、内心安静……咖啡香气里氤氲的,是时光的纹路。
每次踏上旅途,世界便朦胧起来。不仅关于“我”的定义剥离了,有些原本确定无疑的东西也开始模糊,像对美与丑、伟大与渺小、贫与富的判断,乃至时间的长度、人与人的差别亦都不那般尖锐。对于每一种城市格调、生活模式,又都会有一种代入感,仿佛自己可以在各个情境中随意切换,安享片刻“非己”时光。在这样的时光里,我既非本地人,又非异乡人,我谁也不是,亦“不带走一片云彩”。
就这样,我变得不那么地“我”了,怎样都无所谓,对所有事都兴致盎然。能发自内心地欣赏宽宽窄窄的街巷、高高矮矮的房子、天马行空的涂鸦、琳琅满目的橱窗;能沉浸在旷野、大河、山峦未经雕饰的美中,能轻而易举辨认出橄榄树和石榴花;能尽情享受每一个清晨、午后和黄昏,感到每小时乃至每分钟都充满意义……更要紧的是,能写诗了!自从近年我的诗兴在书桌旁枯竭后,每每踏上旅途,它又会被自然而然唤醒。
于是乎,随着旅行的深入,关于“我是谁”的问题更难解了。又或者,真正难解的,是“我”:无数个囿于世俗寻常里的我,那些真实的我,和关于我的无限可能。这大概正是旅行的意义之一吧。
旅途中,我们看到的,不只是风景,更有那个被生活“淹没”的自己。据《解放日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