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初冬的当口,树枝上摇摇欲坠的红与黄犹如大自然天生的颜料,把萧瑟寂寥的大地渲染得热烈而又浪漫,绿色早已悄然褪去,化成记忆烙在了每个人的心底,就连池塘也是一副冷峻廋削的模样,尽显“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”般的不屈与倔强。
行进在偏远的鄂西北山村,当集镇被行驶的车辆抛在身后,最终越来越模糊,成了视线里的一个小点儿,直至消散不见。随着海拔越来越高,道路沿途的庄户人家越来越稀少。突然,车辆拐过一道弯,眼前的一盏盏小红灯笼瞬间吸引了我的视线,但见那棵高大的树清癯明晰,树枝虬曲苍劲,嶙峋风韵,爬满了岁月的褶皱。尽管树皮粗糙难看,但长满了硕大的磨盘柿子,由此很难看出它的红彤彤居然是由夏天的青疙瘩蜕变而来,我不知道这种红是单纯地为了吸引鸟雀和人类,还是为了点亮天边的晚霞,反正它就像一团团小火球在燃烧,驱走了初冬的寒意。
由远及近,停车后发现树下端坐着一位抽旱烟的老人,干枯的烟丝被摁在烟锅里,随着老人有滋有味的吧嗒,烟火忽明忽暗地闪烁,烟圈儿从他的鼻孔里神奇地冒了出来,悠悠地飘向上空。见有陌生人前来,老人微微一笑,指着身旁的空凳子让我与友人歇一脚,友人跃跃欲试,想要上树摘柿子,他说现在市面上的柿子又脆又甜,好久没有品尝这种老品种柿子了,并且他还很神秘地告诉我,说是最怀念这种柿子里面弹软的“小舌头”,嚼起来很好玩。
目睹着友人眉飞色舞地描述,老人很淡定地找来了一根长长的竹竿,友人接过此竿,很娴熟地在它顶端的分叉处夹了一个小石块,然后呈360度旋转,使劲地拧着高处的柿子枝,不一会儿,一个红得如赤霞珠般的柿子被他收入囊中。饱经风霜的老人冲着友人笑笑,一边抽烟一边跟我闲聊。他指着柿子树不远处的坟头,跟我说他的老伴已经在那儿长眠了,等他作古了以后就去陪她,我想这大概是他不愿意离开此地最重要的原因。
友人继续采柿子,老人夸奖着他的老伴,说她以前特别能干,能把青色的柿子泡在酸辣椒坛子里,待到半个月取出来,这些青疙瘩吃起来一点儿也不涩,去皮之后酸辣爽口,特别是干农活回来,一口气能吃上好几个,比水蓼枝叶加水泡柿子美味了许多。老人沉浸在过去的回味里,作为一位倾听者,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,也算是无声附和。友人已经摘了七八个硕大的柿子,随即询问价格,老人淡淡地瞥了一眼,说是山里的出产之物,也不是啥稀罕宝贝,拒绝收钱,言下之意就是来者是客,想摘多少摘多少。友人有些好奇,他说这些年山里的常住人口越来越少,都在往城里搬,为何老人还执意留守?老人说:“儿女都进城了,可我在这个地方待习惯了,哪儿也不想去。平时我只种点儿小菜,米和油等日用品皆由孩子们送来。”大概上一辈人跟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,不愿进城过那种在儿女家寄人篱下的生活,儿女按照老人的意愿办事,毕竟置身乡野连吹来的风都是自由舒畅的,不必强行孝敬,于是儿女成全了老人的眷恋。
“秋去冬来万物休,唯有柿树挂灯笼。”柿子在枝头缓缓摇晃,像是在对着我们点头问好。此时老人对着风中的柿子喃喃自语:“她若在的话,早就把这满树的果子摘掉一大半制成柿饼了,以前孩子们最喜欢在冬天用火钳夹着带霜的柿饼放在火上烤热,哪会像现在这样任由喜鹊啄食,”话音刚落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一个通红的柿子从高大的树梢上滚落了下来。机灵的尾长喜鹊自知闯了祸,立马佯装镇定的样子,梳理一下花衣裳之后便溜之大吉。世人都知道它有点儿馋嘴,还偏爱摇头摆尾喀咯咯地叫唤,但这并不影响人类喜欢它。“喜鹊叫喳喳,好事到我家。”喜鹊欢叫意寓报喜道贺,自然备受人类欢迎。我只是一位路人,对于老人陷入的缅怀追忆似懂非懂。听着他的话,脑海里瞬间忆起小时候用稻草焐柿子的情形,每隔几天不是去捏捏这个,就是去摸摸那个,如若柔软了,那必定喜滋滋地掏出来过过嘴瘾。临别我与友人默契地放了几个柿子在窗台,悄悄地在柿子底部放了几张纸币,如若它们在时光的酝酿中透红发亮,他在拿起柿子时会不会有双重的惊喜?我不得而知。
暮色逐渐笼罩大地,车内的我摊开手掌,一柿在握,瞧它中间勒进去一圈的模样,简直太像叠在一起的磨盘了。车子缓缓开出了那片稀稀落落的村庄,迎接我眼帘的依旧是城市里的流光溢彩、华灯初上、车水马龙。此去经年后,或许我还会遗忘“寒色孤村暮,悲风四野闻”里的老柿树下,曾经坐着一位老人用尽余生守望着这片熟悉的村庄。